敕使河原宏于1964年拍摄了他的第四部电影《砂之女》,这也是这位才华横溢的艺术大师在电影领域的最高成就。影片改编于日本存在主义文学巨匠安部公房的同名小说,由日本著名音乐家武满彻操刀打造配乐。导演敕使河原宏本身学油画出身,同时又与日本的先锋建设师矶崎新为好友,这使电影在美工设计和电影摄影方面简直无出其右,即使今天看来都令人震撼而激动。
电影的第一个画面是放大后的砂粒细节,脱离了人对沙原来的熟悉印象,形状不规则的单粒黑砂放大体给人以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这样通过无限放大细节将熟悉变为陌生的写物手法后面也多次出现,给影片奠定了美丑转换的基调。随后四个快闪,视角一步步提升,先是颗颗晶莹通透的砂粒,令人目眩;随后荧幕变成无边无垠的沙海,风吹过沙纹犹如水波荡漾,构图之美堪比著名摄影师Ansel Adams的黑白照片,比较先前放大的沙细节之丑,这里又美得直叫人意乱情迷。男主人公随即登场,在茫茫的沙海中,人与沙,内与外,存在于虚无,渺小与广博的对比从这里开始。电影所带来的哲学思辨几乎从头到尾贯穿始终,总结起来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男女关系的力量对比。业余昆虫学爱好者的男主人公被村民诱骗到了沙坑,宿于女主人家一夜,发现去路被除,他要被迫与这女人成为露水夫妻,同时无休止的铲沙为生。男人从最初的傲慢及对女人的轻蔑,到后来的颓废沮丧,随后为了达成去海边透风的愿望竟然同意放弃尊严任人精神欺侮,再到结尾处对女人的由衷依恋,这样的过程代表着男人从强到弱的演变过程,既有孩子气的意气用事,也有面对绝望暴虐的可怜相。男人的情绪波动对比女人近乎愚钝的一贯隐忍与执着,在人生这场战争中,倒是女人更显得坚如磐石,蕴含着中流砥柱的内在力量。女人外在的柔弱与内里的执拗刚强,刚好与沙的柔与刚相呼应。比如男人在得知去路已断后气急败坏的用小铲挖沙,妄图在高耸的沙山上挖出用以支撑的凹槽后向上攀爬,可每次努力都伴随着砂砾们坍塌后像水波一样缓慢倾流下来的现实而失败。歇斯底里的男人试图用各种方法出逃,而女人只是默默的继续做着挖沙的苦力,那种看不见的意志力就犹如柔软而又倾覆万物的沙海,以柔克刚,化一切力量于无形,无处不在也无可遁逃。女演员岸田今日子刻画的片中女人最著名的形象便是清早裸体躺在榻榻米之上,裸背上沾满了细密的沙粒。女人与沙,沙和女人,在精神力量上合而为一。
二是希望与失望的辩证关系。我想片中最著名的一句台词应该是男人问女人:“这样的生活意义何在?你挖沙究竟为了活着,还是活着为了挖沙?”这样振聋发聩的带有禅机的台词在剧中是轻描淡写的被男人笑着问了出来,而对于观众这简直如同德山棒临济喝一样,让人倒吸一口冷气不由得小心翼翼的偷偷自省。人生,到底是希望催生无穷的失望呢,还是失望孕育出理想与希望?我们究竟是沉浸在过程中而忘记了生命最初的意义呢,还是意义目的剥夺了也许更为重要的过程?其实我并不觉得这样的问题会有任何形式的完满答案,这样的辩证关系重要的并不是推导出来什么样的解说,而更在于意识到这种相互转换而更加清晰的面对人的存在,更为完整的看待我们生活的世界,“问”这个动作本身要比答案是什么有意思得多。
三是自由与禁锢的相互转换。男人为了渴望短短几分钟看海的自由,在村民们锣鼓的催促下竟然可以放弃人最基本的尊严,强迫女人与他在众人面前交欢。片中这一幕表现得简直如同戏剧舞台上的高潮一样丰富而直白:村人们的手电光柱聚集起来在黑夜里成了聚光灯,投射到沙坑有限的一方地面之上,男女主人公在惨白强光下厮打、翻滚;鼓点急躁而令人焦虑,村人们的目光从面具的小孔中射出来,每个面具都狰狞的似笑非笑,谁也看不见后面躲藏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男人对自由的渴望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蹂躏与损害,而与此同时,他也将侮辱传递给女人,自己由被害者变成了损害者。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男人的自由之梦逐渐干涸,逃离的希望基本如同砂砾一样四分五裂之后,转机却突然来临。男人在被禁锢多年之后第一次面临选择的自由,但他非但没有同先前一样头也不回的奔向自由,而是自我催眠一样的给出了不需要逃跑的数个理由。沙坑在这个时候已经不再是禁锢男人的樊笼,当习惯占据主导地位,当沙坑变成男人生命目的的一部分之后,禁锢与自由之间的界限模糊了。比较男人在来到沙世界之前在社会中的角色身份,很难说这两种状态哪个更为自由,哪个才是更难以忍受的禁锢。这里,沙坑作为社会或者体制的投影,其象征意义越来越明晰,所以敕使河原宏说,它可以在日本,在纽约,在旧金山,它可以在世界的任何角落。
电影的哲学理念还体现在对自我剖析的分析上。电影开场男人躺在沙地空船上想着心事,一段精彩的内心独白以画外音的形式喷薄而出:
“我们用来确定彼此关系的证明:合同,执照,身份证,许可证,地契,证书,注册书,携带证,工会卡,证明书,账单,借条,临时许可,意象书,收入证明,监管证书,甚至血统证书…… 这就是全部了吗?我还忘了什么?
男人和女人,都是不停担心自己上当受骗活在恐惧下的奴隶。他们接连想出新的证书来证明彼此的纯真,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循环要到何时才结束,这看上去仿佛永无休止。你批评我太爱争论,但往往事实胜于雄辩。”
尽管这段独白最后以男女关系结束,影片中也采用了意识流的手法以女人与沙流重合的影像来展现男人的内心世界,但其内涵却远远超越了表面上的男女关系。影片多次展现了女人沾满沙粒的汗湿肌肤,如水波流动的沙之世界与女人的内在特质是相呼应的;而沙坑,以及沙坑所在的村落也不仅仅为情节发展提供故事地点,它更是人类社会的缩影。男人、女人和沙坑及面具后的村民之间的关系,既可理解为科学与传统的对立,也可引申为个人意志与政治体制的矛盾。如果联系到敕使河原宏拍摄于1962-1966年之间的安部公房三部曲整体(《陷阱》,《砂之女》和《他人之颜》),影片还具有战后日本经济飞速发展,传统文化面对社会的快速变革在开放与封闭间无所适从的心理烙印。而敕使河原宏在1966年的《他人之颜》中将继续人性分析与自我剖析的探索,将这一风格发挥到极致。
具有如此哲学思辨和象征寓意的电影,往往让人想到“长镜头”,“缓慢”或者“沉闷”这样的字眼儿。但《砂之女》的叙事过程毫不费力,既没有冗长而令人却步的空镜头,也没有刻意的拖拉或者故弄玄虚的叙事跳跃与断层。你可以什么都不想仅仅关注情节本身,看男人如何一次次设计方法逃离沙坑,这甚至充满了娱乐性;也可以关注于无懈可击的电影摄影,观察敕使河原宏将动与静完美结合的视角与构图,在黑白光影世界里体会线条之美;还可以将侧重点放于男女关系之上,暧昧,紧张,暴力,细腻,温柔种种情绪一应俱全,两位主演,冈田英次与岸田今日子的表演自然融洽又足蕴爆发力;甚至仅仅为了欣赏音乐大师武满彻的电影配乐——老晃在评论电影《血色将至》时高度赞扬了与电影细节结合得天衣无缝的配乐,称那是“从故事主人公石油大亨丹尼尔•普莱维内心深处发出的地狱之声”;而比较武满彻在《砂之女》中所采用的配乐:沙坑强暴时的催命鼓击与野兽般的人声,沙流如水展现内心彷徨时常常嘎然而止的半音弦乐与锣,还有如叹息般沉重的低音提琴,我几乎觉得《血色将至》中Johnny Greenwood的风格该是从武满彻这里一脉相承,都是从不和谐与不舒服中寻找主音,套用老晃的比喻,这样的音乐是片中男人内心深处发出的绝望之声,是社会重压之下人性的最后呻吟。
如果说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旅行》将人类的发展,科技与未来,宇宙的真理等哲学思索用电影这一艺术手法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与高度,那么敕使河原宏的《砂之女》便在人与社会关系这个哲学主题上达到了电影艺术的高峰——视觉之美,配乐之妙,表演之丰富,每个细节都经得起反复推敲与仔细品味。更为重要的是,敕使河原宏将安部公房所营造出博大精深的哲学世界用电影语言惟妙惟肖的精确展现了出来,每一颗砂粒都折射出我们所生活的人类社会的真相。
<砂女>是战后日本存在主义文学家安部公房的代表作,作者以极富有现实感而又充满怪诞气息的寓言手法反映了现代人所处的一种孤独的困境与现代人的生存困惑,对人的存在空间、人的存在价值这一系列现代性文学的主题进行了深刻探索.
勅使河原宏与《砂丘之女》
《砂丘之女》是日本导演勅使河原宏1964年执导的作品。勅使河原宏是在国际享有盛誉的电影大师,但他在在日本,不仅仅因其在电影上的成就闻名,同时其也是一名著名的陶艺大师。
勅使河原宏生于1927年,其父勅使河原苍风是日本插花艺术学派“草月流”的创办人。勅使河原宏早年学习的是美术,50年代中后期起开始拍摄记录片。1962年,勅使河原宏把著名存在主义小说家安部公房(1924-1993)的小说《山之穴》(又名“陷阱”)搬上银幕,开始受到影坛的注意。《砂丘之女》是勅使河原宏在执导《山之穴》后的第二部作品,该片同样也是改编于安部公房的同名小说《砂丘之女》,并由安部公房亲自出任编剧,主演为冈田英次和岸田今日子。
影片主要讲述的是冈田英次饰演的昆虫学家来到偏远落后的村庄采集昆虫,不料被村民设计将其和一个寡妇(岸田今日子饰)困在沙坑中的木屋里。一男一女宛如笼中的动物,一举一动都在村民的注视之下。昆虫学家就像是寡妇捕获的来自文明世界的猎物,两人不可避免地纠缠在一起。无奈的昆虫学家,多次试图逃出沙丘均告失败,逐渐,他对寡妇的情欲,爱恨,恐惧,彷徨,绝望交织在一起,随着时日的流逝,在他的内心深处,构筑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心理牢笼,在影片最后,即便他有机会走出囚禁他的沙丘,心中再度萌动对自由的一丝向往时,几经挣扎却又最终麻木地返回囚笼,他始终无法逃脱……
影片海报
勅使河原宏运用用冷酷的镜头,结合怪诞的情节,黑色的格调,使全片笼罩在压抑、阴沉的气氛中,再加上著名音乐家武满徹的出色配乐,生动的描述了一个荒诞诡异的世界。整部影片叙事十分流畅,在勅使河原宏的掌控下,剧中一切事物的存在都似乎理所当然,剧情也信手拈来,看似荒谬又实际合理,充满着黑色幽默,其强烈的个人风格让观众耳目一新。
从当时的时代背景来说,60年代的日本正处于从战后创伤恢复过来走上经济高速发展的轨道,随之也产生大量的社会问题,暗含着重重矛盾与危机,导演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内心焦虑不安,却又无法找出解决的方法。安部公房的小说《砂丘之女》正好与其观点不谋而合,影片预示着:即便个人从发达的社会来到原始部落寻找宁静之邦,最终却将重新陷入新的危机之中去,表达了其悲观主义的情绪及对未来一种不确定性,同样,原作者安部公房早年颠沛流离的生活所产生的对故乡的一种厌恶感也在影片中有所体现,片中的村落或许就是安部公房心中的模糊的故乡印象。
《砂丘之女》上映后好评如潮,在日本影坛引起轰动,在国外影展也获得了极高的荣誉————获得法国康城影展评审团大奖和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提名,勅使河原宏名噪一时。
勅使河原宏晚年照片
此后,勅使河原宏与安部公房再接再励,两人再次合作把安部的小说《他人之颜》改编为电影,同样也广受好评。与此同时,勅使河原宏组织了一个电影导演团体,并命名为“草月影馆”(很明显,此名是受到其父所属的插花艺术流派“草月流”的影响)。该组织聚集了大批优秀的个体电影作家,也创造出不少优秀作品。
1972年后,勅使河原宏逐渐停止了电影创作,醉心于陶瓷艺术,在这个领域也达到了很高的造诣,并于1980年成为插花流派“草月流”的第三代掌门人。1985年勅使河原宏又投身于日本传统庭落的制作。
1984年勅使河原宏重新回到阔别多年的影坛,执导了他人生最后三部影片,其中以1989年摄制的《利休》及1992年的《豪姬》较为出名,但其风格与其60年代的作品已有较大区别。上述两部影片更多的是表现了勅使河原宏潜心日本传统艺术多年获得的感悟——即他更多的是追求个人内心的平静、祥和与净洁。
勅使河原宏逝世于2001年,一共执导了10部影片。《砂丘之女》名列20世纪日本百佳电影第82位。
受安部公房影响最大的电影导演是敕使河原宏。代表作品《陷阱》(1962) 、《砂之女》(1964)。下面转载评论一则,作者宋烈毅 。
安部公房在他的小说中,总是将人物置身于一个有别于我们这个普通世界的地方,一个异地,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在那里他让他小说里的人物像做着噩梦似地挣扎。同小说《箱男》一样,安部公房为他的小说《砂女》里的主人公精心设计了一个狭小的空间,令人窒息的空间--一个海边的“沙洞”。在“沙洞”中,安部公房让一个叫“仁木顺平”的男教师与“沙子”以及沙子周围“沙化”的人、无形的制度作战。当这个孤身一人来海边采集昆虫标本的男教师误入“沙洞”之后,所有的荒诞就发生了。
在加缪看来,荒诞往往有一个“可笑的开端”,并且荒诞在“这种悲惨的诞生中获得它的高贵”(加缪《西绪福斯神话》)。不是这样吗?当小推销员“萨姆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时,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便开始了它那令人心酸的荒诞之旅。我们可以把安部公房的小说《砂女》看作另一种“变形记”,但我们不可能在《砂女》中寻找到“萨姆沙”的命运,那种可以把天花板倒过来看看的一只甲虫的命运。在《砂女》中不存在那种人的变异,而是空间的变异。但“异化”的确是个好东西,无论是人的还是空间的,一切都就此打上了荒诞的印记。在沉闷得令人窒息的叙述中,安部公房的小说《砂女》中的荒诞发生了,并且像“沙崩”一样不可遏止。
“八月里的一天,一个男人失踪了。”--小说《砂女》的开头是以一种很陡的方式开始的,就像“沙洞”的悬壁那样陡,这让小说的叙述自始至终夹杂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语调。好吧,那就让我们一起随着这个“失踪者”落进那个热烘烘的“沙洞”里吧。在这个“异化”的空间里,到处都是沙子以及沙子所衍生的一切,甚至连小说的主人公在“沙洞”里遇见的那个的寡妇也像沙子一样,无声地流动,少言寡语。“女人站在幽暗之中,比幽暗更黑暗”,“女人的动作和沉默,不知不觉充满了一种恐怖的气氛。”对于男主人公“他”来说,也许这个说话有一句没一句的女人比不断发生的沙崩还要令人不安和紧张。从来就没有人能够从“沙洞”里逃出去,而居住在“沙洞”里人,所有生活的意义就在于不断地“清沙”,维持“沙洞”的存在,不使其垮掉。在“他”和寡妇之间,“沙”一直充当着一个“意想不到的第三者”,“沙”同时也是情欲的象征:“脱长裤时,一把沙子通过手指的根部,直冲泻到了大腿的内侧……。”
而我们就真的跟随着“失踪者”彻底地掉进了“沙洞”之中了吗?事实上,我们中了圈套了。我们在“沙洞”里看到了沙洞之外的世界,并通过外面的世界反窥到了 “沙洞”。在“沙洞”中,我们可以和“他”一起在报纸上读到一则关于一个日本吊车司机被坍塌的沙子压成重伤,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亡的报道,小说的深意正在于:“沙洞”无所不在。在“失踪者”看来,他身边的那些“连皮肤都发灰的家伙们”所过的是一种“灰色生活”,因此,他对自己的这次海边之旅采取了“极其保密的态度”。在旅行之前,“失踪者”过的是一种处于隔离状态的生活,这种生活致使他成为一个“精神性性病患者”,在他和妻子“行事”时“一定得套上橡胶制品”。然而,厌倦了一种“沙洞生活”,却掉进了另一种“沙洞生活”。在“沙洞”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洞中之洞的现象。那是“失踪者”在空地上挖的一个用来捉乌鸦的叫做“希望”的陷阱,他期望在乌鸦的腿上绑一封求救信。小说俨然告诉我们,在“沙洞”中,如果有信鸽的话,那就是乌鸦,也只能是乌鸦。
安部公房试图通过他的小说启示我们,这是一个监视和被监视的世界,捕捉和被捕的世界。当“失踪者”带着他的杀虫瓶和青化钾走在捕捉昆虫的路途之中时,他误入“沙洞”,被“砂女”捕获,“失踪者”在“沙洞中”过的是一种被监视的生活,那高高的“了望哨”时刻掌握着他的举动,沙村里的人们用“大网篮”搬运沙子,也用“大网篮”控制着他的逃跑行动。更值得我们警觉的是,“失踪者”即便在“沙洞”身陷绝境,还不时“莫名其妙地想起杀虫瓶里的青化钾”。他要捕捉的究竟是谁呢?是读者我们吗?在小说《砂女》中,一切都陷入一种怪圈,对于这种怪圈,小说作了如下阐述:“所谓‘美比乌斯圈圈’,就是将一条纸带绞一下,然后将纸带背面的一端,粘在纸带表面的一端,形成一个环,即一个‘不分表里’的空间。”小说中所描述的真实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不分表里”的世界,“失踪者” 既在洞中又在洞外,作者让“失踪者”在洞中不断地回忆他在洞外的生活,让他“重返”他妻子的“‘失去丈夫’的屋子”里看看,这种写作意图强调了“不分表里”。所以“失踪者”企图逃出洞外的所有努力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所有的人都生活在怪圈之中,甚至连“失踪者”的同事--一个“老是象刚洗过脸似的,眼皮肿肿的”的男人,一个热心搞工会运动的人,竟然“将工会运动和自己的私生活如同‘美比乌斯圈圈’那样联系在一起。”
如此看来,小说《砂女》所有荒诞的秘密正在于这种空间的扭曲,并且让现代的人遭遇这种扭曲。这多多少少让人想起埃舍尔的那些同样怪异的黑白版画,那些空间被扭曲后的恐怖真实。这种荒诞之所以能使读者产生共鸣,还在于荒诞的现代性特征。在小说《砂女》中,我们也能目睹到卡夫卡小说中那种对于“官僚机构”的恐惧和抵抗,在“沙洞”的周围存在着被一个无形的“联合组织”指挥控制着的一群人,他们时刻站在“了望哨”上用望远镜进行监视,他们的任务是不使任何一个陷入“沙洞”里的人逃走,他们“每周一次,配给烟和酒”,使“失踪者”的存在“作为推动这里日常生活的一个齿轮”。另外,小说以多种不易觉察的方式渗透了大量关于现代工业化生活的描写:“登山家也好,大楼擦玻璃窗的也好,电视塔上的电工也好,马戏团的空中飞人也好,发电厂烟囱的清扫工也好;要是被底下的事吸引去了注意力,那就到了他的灭顶之时了。”有时,工业化所制造的隔离感和那种精神的空虚连一只胃也不放过:“他好容易吃下一串沙丁鱼、一个饭团。胃就像橡皮手套,冰凉凉的。”我们还可以看到在噩梦般的工业化生活里,人退缩回动物性的特征里,在这里“女人把身体缩起来,摆出一副黄蜂产卵般的姿势”,以及集体狂欢式的“雄的和雌的交配”的性交恶作剧,才可以消解工业化的压抑。
安部公房的这部令人惊骇的小说虽然荒诞不经,但也或多或少地带了某种自传的痕迹,只不过这种痕迹很淡很轻,不易察觉罢了。作为一个昆虫爱好者,安部公房在小说中不厌其烦地描写了大量昆虫,并且文中处处可见使用了昆虫的隐喻,这为小说营造了某种神秘的氛围,这种氛围“就像薄羽蜉蝣的翅膀,散发出淡淡的光的碎片”。当我们漫游安部公房的“美比乌斯圈圈”,试图揭开那些充满悖论的谜语的底时,还不要忘了他警告我们的那句:“时间,就像蛇腹一样,弄出深深的皱纹,折叠了好几层。那一层层假如不绕远道,就无法向前挺进。”
影片有着强烈的隐喻,沙坑的内外,文明的表里,希望与幻灭,自由与监禁,欲望与情感……敕使河原宏用其独特的手法来把这种反差辩证的表现及变换着。在男主进入沙坑前后,外部世界的各种“证件”所形成的“自由”,是其身份的证明,地位的依靠,而对掉入沙坑后的生存疑问,如“是为了挖沙而生存还是为了生存而挖沙”等等开始辩证的思考人类社会的基本意义,而当其最后可以不借助挖沙而独立生活后,沙坑对其来说就不是自由的禁锢。影片很多的影像都是借助于表情特写,甚至是皮肤及局部器官的超近特写来表达内心及生存状态的,而循序而进的简洁的对话或是自言自语更是哲学辩证思考的体现。
《肖申克的救赎》,这部稳居榜首的神作相信大家都有所耳闻。而神作之所以为神作,部分原因在于它不限于追求希望的主题,还展开了一些发人深省的分支。比如片中配角老布获释,却不惜为求回狱对他人拔刀相向,甚至在重返社会后上吊自杀。长时间深处某一环境下,很容易使人对这个环境里的人、物、生活、自我等方方面面产生认同,进而产生依赖,这是片中“体制化”的解释。可惜作为分支,电影对这种由恨生爱的奇妙心理的解读不够深刻。今天这部1964年的黑白电影《砂之女》,针对该心理剖析入微,也许能让我们理解得更加透彻。
日本人是一个复杂的民族,他们时而守礼,时而疯狂。但或许正因日本的阴暗面,一部部揭露人性黑暗,社会残酷的电影方应运而生。这部充斥着惊悚美感与无尽哲思的《砂之女》亦如是。电影《砂之女》根据小说改编,电影场景设置在无边无际的广阔沙漠,荒芜大地像一片怪异空间,导演在此大展才华。影片摄于60年代,故事情节简明至极——一个生物学家为收集昆虫前往沙漠,却遭村民陷害,困在沙坑中的寡妇之家,不得脱身。剧本稍显单薄的《砂之女》,其中蕴含的多重哲思,却是其他电影所自相形秽、望其项背的。让这部50年前的电影历久弥新的魔力,围绕在男主角三大阶段的行为之间。
第一阶段,男主尚未看清自身处境,仍处于懵懂状态。男主是一名痴迷昆虫的生物家,为了收集材料,他只身奔赴沙漠。燥热而呛人的烟沙中,男主兴奋地将一具鸟尸夹进试管里,殊不知自己也将失去自由,落入牢笼。浑然不觉的他背起包继续探索,让他讶异的是,前面居然有个小村落。为了补给水分,他加快了步伐。笑脸相迎的村民让他放松了警惕,但不知怎么回事,指路人说的借宿地在一个大且深的沙坑中,要用长梯才能下达。男主好不容易下去,一回头,梯子无影无踪。拂去脸上沙尘,他赫然发现一座简陋的木屋竟坐落于此。屋里住着一个热心温柔的年轻寡妇。寡妇不但给男主沏水送饭,还想投怀送抱。男主是个老实人,他断然制止了女人的勾引,还还之以礼。夜深人静,星河流转。男主刻意与寡妇保持开距离,询问一切是怎么回事。见对方默不作声,男主聊起了自己的兴趣,寡妇有了笑容,气氛生动起来。其实,男主丝毫没认为此处是久留之地,他的心牵挂着东京、家人、办公室……对现状内心是排斥、厌恶的。可以说,这时的他满怀希望,外表也光鲜亮丽。那么,为什么村民要将素不相识的男主诱骗到沙坑呢?原因很单纯也很邪恶——寡妇需要一个健壮的男人传宗接代。正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
第二阶段,是最为惊心动魄的。目睹一个个人在高处送吃送喝,却把救助声当耳边风,男主幡然醒悟——原来我已沦为了笼中鸟。为了回归原本生活,男主踏上了艰难的逃脱之路。他难以接受可能一辈子困在这鬼地方的现实,又以为寡妇是跟村民一伙的,遂把气撒在了她身上。他粗暴地将女人捆绑起来,在堵上她的嘴,任其哭闹也置之不理。但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见寡妇可怜地蜷缩在沙堆上,男主心生怜悯,只得放开甚至安抚她。从寡妇口中,男主得知这里是沙质不稳定,如果不每天去清沙,房子会被流沙淹没。寡妇并不向往外面的世界,这里的沙坑才是自己独一无二的家。闻言,男主嘲笑道:“这样的生活意义何在?你挖沙究竟是为了活着,还是活着为了挖沙?”此话极富禅机,给了观众当头一棒。其中包含了一个哲学问题,人生到底是希望催生失望,还是失望孕育希望呢?二者的辩证关系引人回味。
感叹归感叹,男主当然不甘心当俘虏,他施尽千方百计,执着地,悲情地渴望着逃离。他先是尝试些蠢方法,攀爬、跳跃、用生锈的铲子坚持不懈地抛沙……当沙子经不起折腾,一次次的崩塌,他只撞得一鼻子灰,连房子都险遭吞没。烈阳、沙尘,使得男主皮肤黝黑,衣物破败。村民恶毒的阻碍,沙流尖锐的击打,扼杀了男主三番两次的反抗,也磨耗了他的体力与精神。男主变得不复当初,他歇斯底里,暴跳如雷,天亮顽强出逃,天黑思索对策,唯一不变的是,悲惨命运中的挣扎。白茫茫的沙砾,像海的波涛,男主像个漂泊骇浪中的人,死不放手希望的浮木。紧张不安的音乐、摇曳不定的摄影,协同我们一起感受这份弱小与无助。
在当时,GPS未曾普及,手机更不用说,男主如果逃不出去,就只能当失踪人口处理。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绞尽脑汁后,他计划出了逃跑方案,决定虚与委蛇,暗地实施。入夜,千载难逢,日盼夜盼的机会终于出现。监视他的人不知去向,而传递食物的木桶连带绳子一起躺在原处。男主先是等到寡妇沉睡,再小心翼翼地来到沙窝边界。他利用臂力与桶绳,像一只埋头苦干的蚂蚁,数次滚落又几次爬起,终于逃离了这个折磨他、束缚他的魔爪。但筋疲力尽的他没拥抱自由多久,身后通明的火光和野人般的吼叫便接踵而来,原来是村民发觉了响动,集体追过来了。更糟的是,这片沙漠沿海,沙质湿润,路很难走。男主喘着粗气,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地行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眼见着就要逃出生天,却一个趔趄,整个下半身陷入泥沼之中,越是用力吞噬得越快。生死逼迫下,男主只好大声呼救,村民们蜂拥而上。一直以来得噩梦,此刻竟成了曙光。众人蛮狠地把男主拉扯出来,而后把他当成战利品似的,喊着号子,抬着他重返沙坑。男主脸上泪水夹杂尘埃,发臭的衣服雪上加霜,裤子更是污泥依附,不堪入目。没命的逃亡与追逐中,我们能接触到第二个哲思,即是个体与群体的角力。无疑,势单力薄的个体注定敌不过庞大的群体,求独立、极力脱离群体的人最终只能被围剿、被同化。在绝对力量的群体面前,所谓的个人权利是可笑的。
原以为男主的希望之光就此熄灭,导演却来了一场残忍的回光返照。就在男主逐渐习惯铲沙生活的时候,十几个面戴狰狞面具的村民乘着夜色而来。他们在上面嚷叫着,声称两人在众人面前发生关系,就放男主走。喧杂的锣鼓声,刺目的手电光,还有面具下的诡笑,荒诞的场景让人毛骨悚然。男主信以为真,扑向寡妇。寡妇誓死不从,两人就这样在强光下,在沙地上厮打、翻滚、狼狈至极。最终村民没看上好戏,一哄而散。而男主对自由的追求在众目睽睽下支离破碎,同时他还将侮辱带给了寡妇。男主将仅剩的一丝希望寄托在了无耻的村民身上,这导致最后的努力注定流产。另一方面,男主形象发生了变化,向恶的一方靠拢。从文质彬彬的绅士变成穷凶极恶的狂徒,从受害者变成施暴者。环境对人的塑造不可小觑。由此开始,男主心如死灰,重新思量起这个不得不托付终生的地方。
夜以继日疯逃的第二阶段告终,狡猾的村民加强了管制,还减少了补给,这样濒临绝望的男主渐渐妥协,转入第三阶段。
第三阶段,节奏由激烈变平缓,男主认命、缴械、竖起白旗。他明白自己无力冲破环境,只能去适应它。他开始在恶劣的沙丘中寻找些微的乐趣与美,在乏味的生活中泛点波澜。男主先是发现了埋藏多年的一处水泵,这使他欣喜若狂,只要掌握了蓄水方法,自给自足也便不必再看脸色。他沉迷研究,乐此不疲,渐渐忘了当初出逃的愿望。而朝夕相处,男主对寡妇日久生情,心理上承认了双方是夫妻。男主对寡妇的态度由厌弃变为依恋,这转变很有趣。在极端情况下,男人女人驯服对方的力量是截然不同的。举个例子来说,电影《盲山》中德贵打压拐来的老婆的办法只有暴力,这个意象如熊熊烈焰,焚烧人的信念。而在《砂之女》中角色发生了对调,男人被迫和女人成家。城市来的男主自然对无知的寡妇傲慢、轻蔑、甚至欺侮。而女人只是一味的隐忍与顺从,用柔弱感化了男人。片中女人的力量意象是水,含情脉脉,以柔克刚。不知不觉间,男人的自我溺死于无形。
七年过去了,妻子总算怀上了孩子,但村里只有兽医。村民们欢天喜地地搬来了梯子,搀扶着女人进城生育。女人回望了男主一眼,浓郁的悲伤几近溢出。男主的由悲入喜,女主的由喜入悲,是有深意的。
这一次长梯没被撤走,男主呆立在前,一言不发。
多少次的遐想将成现实,多少年的心酸即将终结。就在我们大舒一口气时,震惊的一幕出现了,男主视若无睹地离去,居然专心致志地蹲在水泵前,书写记录。转机到来,男主却自我催眠似的找理由挽留自己,这乍一看不可思议,细究揣摩之后可以得出一道奥秘的哲学命题——人的归宿在何处?自由究竟为何物?刚来到沙坑,男主头也不回地想离开。可多年以后,男主身心已经与沙海融为一体,对当初梦寐以求的社会反倒恐惧,安于待在寸草不生的沙坑。他的存在意义已经与此处密不可分。归咎到底,自由与否不过是随心而变,价值观、生活方式、思维情感……种种这些时过变迁,牢笼也就成了家。男主选择了留在曾经出逃的沙坑,你该为之欣喜,还是悲伤?
人就像世界中的一粒沙,风一吹就不见踪迹,并且没人会记住你。在哲学上,这是存在主义的一说。男主拼命想摆脱的东西,一旦真的瞬间消失,他的感觉不是轻松,而是失落,这在心理学上称作斯德哥摩症。我们当初视若珍宝的事物当真永垂不朽?命运当前,人显得渺小无助。或许比起改变这个世界,不被世界改变更难。
在听觉上,配乐极尽迷乱、阴森之能。沙沙作响的风声,催命符般的鼓声,野兽咆哮的人声,清脆的弦乐,叹息般的钢琴声,种种不和谐的杂揉起来,发出了男主心底的绝望之声,人性的最后呻吟。视觉上,浓稠的黑白影像,沾满细沙的肌肤,广袤的万里黄沙,囚沙,魅影,鸟虫,困兽,极富感染力,未知的恐惧席卷而来。全片堪称《人间昆虫记》。
最后我们来讲个题外话。同样的年代,同样的挖沙题材,日本拍出了《砂之女》,中国拍出了《地道战》。在前者追思、拷问现实之际,后者却试图粉饰、妄改历史。孰强孰弱,不言自明。
一沙一世界,导演将原著中博大精深的哲学世界用电影展现了出来,每一颗微小的沙粒,都仿佛折射出存在的虚无。
现代性与导演意志
“我有一张空白的往返票,我随时都可以签字兑现”。《砂之女》的结尾,以一种自由完全不容置疑的语调完成了一个男人、一名丈夫、一位大学教授在现代化城市社会中的“消失”。
《砂之女》中的消失并非物理层面上的不再存在,而只是城市现代社会层面上的一个人的不再显现。在消失之前,一个男人作为其社会身份的符号出现,看起就来似乎已经包含了他的存在方式,如果知道了他还是一名丈夫,也是一位大学教授时,那么其他的一切,即他所处的社会位置和社会活动,似乎已经完全决定了。这样的说法就好像身为丈夫,缔结了婚约,他就必须要去作一个女人的伴侣,或者身为大学教授,被授予了教职,就一定得去教学一样,不当不行,非去不可。将一名丈夫或一位大学教授作为一个男人的某个特殊身份符号,其实等同于在社会的共识中,去贴合“妻子与丈夫、家庭中的丈夫”和“大学中的教授、教学的教授”诸如此类的词汇中的身份。但是,当去关心或预测一个男人的现实身份和实际行为时,一般不会有人会忘记他不负责(作为丈夫)、不履行(作为教师)的可能性,作为符号的一个男人之含有的存在方式 总是 比一个人可以办理的,诸如合同,执照,身份证,转让契约,支票,借条,文凭,暂住证,会员证,工会卡,证明书,账单,临时许可,收入证明,监管证书,甚至家谱……等等不计其数的“凭证”更复杂、更多。
什么时候这种更复杂和更多的可能性,会被当成某种已经发生的事情被这个男人遭遇到了呢?如此本应该只是概率论述的可能突变成了实际的发生,在安部公房的《砂女》的第一句中即给出了这种断裂的突然实现:“八月里的一天,一个男人失踪了......”且在第二段,就对此种变化给出了解释,“当然,如今个把人失踪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一对在书里开篇给出的陡峭悬念与对悬念的解释,前者被敕使河原宏放在了《砂之女》的结尾,相对于所谓文字上存在主义的虚无内核,耸动的结局并不构成任何耸动的转折,而是充分铺垫应运而生理所应当的空虚,不过叙事上的自然,似乎不能给后者,也就是这种“消失”的自然而然以完美的解释,因为男人此刻身处沙坑中的本质已然早就先于任何男人作出的决定本质,人物的含混变得不可避免。因此,男人喃喃自语的自我许诺中“随时可以离开”的可能性就是某种非常接近实在甚至等同于已经发生的现存事物。
此刻的可能性,绝非概率,反倒从一种行为的可能、未来的预测变成了“真实发生”的“事实”,使用这种自我暗示本身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某种意义上是现在就真实存在的。
而原著文本和改编电影,前者开篇移植到后者结尾的结构唯一有错或者可能不对的地方,就是上文提到的某种奇特的方式!正是由于男人为什么突然消失不被任何人理解,我们便把他的消失当作是对一种奇怪的过程的表达。反过来去理解安部公房给出的突然的“此刻”,只有当被引导去想,未来这个男人必定以某种特别令人诧异的方式完成这句描述,但实际上又并非如此之时,事情才会真的奇怪起来。毫无疑问,这个男人随着叙事的深入一定可以让人明白他的意图,而另一方面男人存在的意义又取决于他的行动。经验的适配、能够预测未来、甚至理解人的想法可能会告诉观者一种意图通常的结果,所以,大胆地去设想这个男人肯定会去做什么,在所意向的事物与意向活动之间的超强联系在故事构建的规则中去发掘,也即去看日复一日的铲砂与沙坑之内的生活情节究竟怎样呈现出来。
规则的奇特,从男人下到沙坑里到放弃为止,所指为主动逃离或被动留下的纠葛,两者紧密缠绕,也间接指向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探究这一所谓心理本质的旨趣,本应该是确定的,也就是“因为男人走不了,所以他不得不留在沙坑中和女人在一起,成为村中的村民,成为女人的丈夫,成为解决沙漠淡水补给的专家”.........可以说,在沙坑之中的男人是村民、是丈夫、是专家,但必须是在这个每晚都需要铲砂,女人同他一起生存于此,且其他村民定时定点给与补给的情况下才是如此。在这样生活形式下的男人才会是前述的那些身份,所以,不要以为某个逃脱环境和情境相对应的适配、能够、理解的绝对标准都具备了,比如一个男人其实一直有一张可以随时回去的往返票,他似乎就非得回去不可一样。
再看人物被构建出的这种必然的含混,观者或多或少都能认识到,这样一种关于身份意义的一般观念,给人的存在和其起作用的方式笼罩上了一层多么浓重的迷雾,它使清晰的视线和足够审视的距离都变得不可能,由此,任何批判性的视点,至少在敕使河原宏不使用任何“成型”叙事技巧,只凭在视听语言延展情节进行变幻赋予的叙事“奇观”中,都不会达成。
拒绝任何形式的批判不吝为敕使河原宏的一种审慎态度,情节的改变每时每刻都需要这样一种态度的贯穿,但都不如说,在每一个情节的转折上,都需要作一个符合这种态度的决定,这是隐含作者,也即导演的有意外显。不难看出,叙事的含混和人物的含混(作选择)在此渐趋重合。如果故事之存在可以映照其中人之存在,当{砂}的意向被认为受到自然指物关系的束缚,其中之女和男,自然也就受到经验世界的约束,被置于因果律之下,故事弥漫的(自然物-砂)“吞噬”气质,也就和敕使河原宏叙事风格带来的批判悬置产生强烈的张力。
故事现实性的无限延宕或者说敕使河原宏态度的完备看起来都保存了下来,但永远有个但是的问题是,这种“逻辑”自洽中被人忽视的巨大背景,其实是建基于“每一个”这个词自带的,貌似可以指向一切的规范性。但人的选择、人的定义和人的存在,在存在主义之中完全不受自然的束缚,而只受人自由规范的束缚,其根源,也就是那个“人生本无意义”的虚无。
虚无这种“丈量”存在尺度的“尺子”到底有什么效果呢?试想有人可以回答:“所有工具都是用来改变事物的,锤子改变钉子的位置,镰刀改变植物的长度”等等诸如此类的回答......那么,尺子究竟改变了什么呢?对此的回答,就像在问:“这个男人会出现在沙坑之中吗?” 答案的千变万化和无限拓展,归根结底可以总结为干巴巴的 会或不会,而不会再有第三种情况。
解释终究会终止!所谓 人不得不自由 的存在主义至理,究竟是一种语言误用导致的教条,还是另一种在现今开放化、荒漠化和原子化世界中,不断无情地冲刷着心灵的厚度和生活的意义的所谓“真理”,对于直到上了失踪薄,才被人知晓名字的男人仁木顺平,和觉得良好生活尚存可能的人们,都要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即:知道人的存在是天然就有目的,和相信人的存在是天然就有目的之间的区别,到底是什么。
2008年的最后时刻,我在寒冷公寓看了《砂の女》,门外的建筑工人加紧施工,小区门口的菜市场正被拆除。墙角的猫不知去哪过夜,一直有那么三五只在这个时候会叫,是寒冷,还是挖土机太吵?此刻它们全无踪。还没有被推倒的墙上贴着一张边角突起的纸,上面告诉人们这里两年后会多一条地铁。
城市日新月异,可期实现的某种新生活,正在身边疯狂发生,如果让你换一种你想象不到的生活又怎样呢——什么生活?和现在比有什么区别?——你和现在认识的人失去联系,你的自由瞬间消失,空间和时间被别人掌握,你还要强制劳动,五金还是七金?工资都没有,一个星期三包烟一瓶酒,有没有女人陪?刚好有一个,30来岁的寡妇,会帮你洗澡,但是你想嘿咻嘿咻,必须让一群陌生人集体参观,就是这样的生活。《砂の女》说的,就是这个故事。
一个矫情的影评人会在文章开头提到敕使河原宏三部曲、安部公房的小说、以及武满彻的音乐。我看过评论《砂の女》的文章,基本都是这个套路,靠这些话题把字数堆砌得比文艺片还长还闷,似乎是他们生而写作的使命。
“生而为挖砂,还是为挖砂而生”,这是《砂の女》的最高指示,那些写字的人却不注意。作反复推敲状,倒回去看几遍,不遗漏一帧一句,其实你们才是挖砂的。
《砂の女》是不是部精彩的电影并不重要,你没有理由去喜欢一个和你生活迥异的故事。但是于我而言,这个故事很快抓住了眼球。它几乎毫无预兆地进入高潮,毫无预兆地宣告结束。你可以用100个字把剧情写清楚,却无法一言以蔽之它跳跃的悬念,我一度希望它后面的剧情可以往惊竦题材那般发展。
生物男公被推到沙坑后,履行了所有人都会顺序出现的抗拒行为:骂街、逃跑、过激——他把挖砂女公捆绑起来,他和我们大家都以为,这女的和那群村民是一伙的,可是看着那女的可怜样,只能过去松绑,又强硬,又温柔,人在无计可施时,最人性。我们可以预知这个男人的反抗将继续2小时27分,但是我们不知道这背后藏着一个什么阴谋,是女人?还是他人?是谋财?还是害命?对于这个问题的解答,《砂の女》流露出的是淡淡的出人预料,没什么大阴谋,就是村民要你陪着她在挖砂的过程中慢慢变老,她缺个男人。
《砂の女》对故事本身的合理性没有过多说明,因为沙漠社会本身是虚构的,而另一方面,挖砂女的由喜化悲,和生物男的由悲入喜,成为让人更愿意花神思考的地方,为什么挖砂女空外孕离开房子时候那么悲伤?为什么生物男可以逃跑时又选择留下?这是两个方向的心理学课程,《砂の女》在最后一刻把故事的传奇与荒诞,转向了嘎然而止,却更深刻有力的思考层面。
人对陌生环境的排斥,总是以想家为推脱。生物男念念不忘的东京,办公室里打开的书,外套衣兜里的钱,他可以记得“家”所有的细节,他一度确信家人和同事来找他,他为了逃跑穷极想法,比如捉乌鸦的桥段,他的主意简直是侮辱乌鸦的智商。总之“家”成为他逃脱的动力。挖砂女的家就在沙丘底,她不愿意离开,每日挖砂,以此为乐,生物男很有哲理地问了句:“生而为挖砂,还是为挖砂而生?”结果人家鸟都不鸟,这一刻是很无敌的。不管宿命如何,热爱基本的生活,人并不会感觉痛苦。挖砂女并不喜欢外面的生活突然变得可以理解,而如果你看到此还觉得她悲哀,那你一定比她还悲哀。
“家”一定要回去吗?生物男没有回,我们后来知道他失踪了7年,人们可以忘记他了。挖砂女病好了以后有没有回去?不清楚。虽然“她和生物男又和谐地在一起挖砂了”是一个可以接受并且圆场的结局,但是敕使河原宏最后并没有交代挖砂女是死,是活;活着是回去,还是接受东京式的新生活。这个隐瞒自然,却也是要命的。为什么她生病时村里的医生成了兽医的助手?为什么她要被这个故事安排到外面的世界就医?这个伏笔是别有用心的。
“家”不再是一所房子,旧有的价值观、生活方式、传统思维、社会关系……是可以以那么简单的理由而被抛弃。《砂の女》拍于日本战后经济飞速发展时期,传统和创新的矛盾关系被强调完全可以理解。
这个暗示是不是可以用在今天的中国?对过去的依恋、对家乡的感情、对亲情的眷顾、对旧时的传统,这些东西正在被那些更值钱的话题取代。在一个日日新的世界,人们害怕自己此时还活在彼时,担心自己还在过以前的日子。城市化荒芜了农田,打工仔挤满了火车,“家”只是遇到困境时可退的心理防线。那些基本的东西正被人们忽略。改变,不但是奥巴马的口号,更是每个人新的字决。人们深深体会着,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砂の女》里,人们都为生物男能回到过去而大舒一口气的时候,他以一个狗屁不通的理由留下了,你该为他高兴,还是难过?
文末,正式推荐。《砂の女》值得看看,故事长而不慢,台词简单有力。还有句题外话随便提一下,同样的拍摄年代,同样的挖坑故事,日本出了《砂の女》,中国出了《地道战》。
你在试管里装昆虫标本,别人又陷你于沙丘制成人性标本。自由被一点一点蚕食,你一点一点适应。看上去很厉害,但过程中的妥协,灵魂举起的白旗,无疑是大大的不幸。
如果只是把关注点放在两性上,未必杀鸡用了牛刀。牛逼的片子,摄影、整理设计,结局都是经典之中的经典。这仿佛是一种束缚,我们给自己设了一堵围墙,将周围的人隔离。但在其中又千方百计往外跑。最后才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围不围的问题,是有不有我和他界线的关系。值得深入思考的片子。
意蕴丰富的寓言drama,男性/文化与女性/自然之间的斗争,伊甸园情结,斯德哥尔摩情结,自由与限制、无穷与有限、个体与社会的辩证角力……
如果没有了手机,我仿若深陷沙漠之中,成了失踪人口。
结尾这个把戏真是太“存在”了,分享的欲望转化为一种消极的神性,犹如人的客观身份的毫无价值。放大的沙子和女性的局部身体,个体的飘渺。波伏娃 “如果每个人都是自由的,那么就没有人是愿意自由的。”
近乎完美地忠实于原著,与我阅读原著时想象的场景别无二致,甚至有描写皮肤密布沙砾的特写镜头无比直观地予以我超出想象力所能模拟逼肖的细节之尽头的真实感;但开篇依靠武满彻配乐开宗明义地为影片定下惊悚的基调,似产生了提前告知或警示的作用,因而削弱了观众感知突如其来的诡谲和恐慌的意外程度。
沙砾的摄影真的难度很大,加上各种隐喻镜头性暗示。不过尽管是很有戏看的一部电影,却没有那么喜欢,因为男主角的境遇实在令人感到恐惧。与世隔绝,失去自由,与女人在一起时只有兽性没有情感,文明里来的人最后被这样一个沙漠社会同化,实在悲惨,让人想敬而远之,无心揣摩。
大师之作!/ 陷于沙坑脱困无望,每日承受流沙之无尽用功之徒劳,这情节很容易联想到神话西西弗斯与巨石,事实上影片本身正是一场哲学解构,大量砂的意象,流动的,放大的,静止的,无垠的……与水与女人交织亦幻亦真的蒙太奇,给一个闯入者或者说被诱骗者以精神驯化;人的意志形态往往来源于身处的环境,在城市在深山在沙漠在海边在原始森林,时间久了自然会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慢慢转变成思想深处层面的情感羁绊,转变或好或坏,都会从内到外潜移默化的改造一个人;有时颠覆与重构三观并没有多难,需要的也许不过是一场诱导自我否定的尊严摧毁。// PS. 摄影绝佳,配乐绝佳。
再也不要在爱优滕这些视频网站上看情色片了,都给你删得明明白白~看完电影对斯德哥尔摩症有了新的认识,不是从抗争到共情到屈服这么简单,复杂的地方在于你明明已经跪下了却在骨子里认为自己还站着。总的来说,是非常好看的寓言故事,小小的一桶水打倒了大大一片海,文明社会和原始社会就此擦肩而过。砂的意象,昆虫的镜头,肉体的大特写,让全片弥漫着原始野蛮的气息,太令人窒息了。
[砂之女]在解读上的难点在于,如何理解这个洞穴的意义。它一方面是远离社会文明的存在,一方面又是人为划出来的空间。男主角在社会那里失去了身份,在洞里却又在纯粹人为构建的生存斗争环境中凭借劳动获得了一个身份(丈夫)。这里便是作品对于人处境的定义所在:人的身份永远是通过外界定义的,在社会里因各种证明,在动力则作为失踪人口通过他的原始性劳作。这种思想暗刻了纳粹的哲学:工作使人自由。从积极的角度来讲,死气沉沉的沙子和象征生命力的水被并置。人总能在死里找出生路,就像从沙里赢得水源。
①人就像一只昆虫标本,被工具钉着,被环境同化着②男人向往有形的自由,而女人更懂得内心的真正自由③众声喧哗,集体围观,当众撕扯是全片的高潮,也是男人思想转圜的节点④从反抗现状到接受现状,到最后在看似绝望的现状中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开始新的挑战,也开始逐渐领悟人生的本质⑤《嫁给沙漠的男人》
水是城市文明,沙是原始文明(船搁浅)。男主一开始非常想回到城市(螃蟹、大海),水与沙结合后(湿沙)变得有腐蚀性(渴望水,吃湿沙),逃出后反而陷入湿沙。渐渐安于原始生活(铲沙,受村民蛊惑,研究乌鸦、取水,足迹)。沙女反而走向城市世界(对男身体的欲望、收音机、怀孕看病)。绿洲是相对的
還是覺得有點拖沓。倒是武滿徹的音樂和沙漠配合得非常好。
完全讨厌这个日本女人彻底的逆来顺受。沙子和颈部鸭皮的特写看得我恶心,先马克下回看完它吧。
沙子如同水一般,可承载物体亦可淹没物体,以柔制刚,如女人隐忍间慢慢等到男人不再主张出逃为止。那场众目睽睽下的强迫交欢戏挑战人性,代表着文明的城市男此时已毫无尊严礼仪可言,最后他在精神层面上也放弃了追求自由。
9。相较于男女地位的哲学关系,我倒更倾向将之看作社会缩影,就算你学富五车出不了圈也是白搭,终将会被慢慢同化。男人开始还想奋力挣扎到最后已然认命不免让人唏嘘,就像大批青年志在四方终是被埋在社会的沙坑下终日挖沙为生,什么早年志向、兴趣爱好更是早被抛弃
人劳作是为了活着还是活着为了劳作。人的存在性体现在社会关系还是自我本身。人的自由是外在的不受约束还是自身的肆意驰骋。砂坑构建了截然不同的社会关系,砂呈现了外在的人的存在性。男人和女人,男人和村民、砂村的关系从对抗到认同,从厌弃到依赖。收音机成了连接外在的唯一物件。结局并不奇怪。
黑乎乎的
It’s too shallow and on the nose to be a masterpiece. Don’t trust Western, especially French, on their taste and views of far-east culture and art.
什么叫摄影,什么叫编剧。4.5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