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旅人

如果在降生之前，他们是被上天诅咒的小孩。那么他们会不会在身上被烙下无从磨灭的黑色胎记，从此任由那些银色的梦和黑色的羽毛将宇宙包裹，只有悲哀是依附手臂迅速生长的黑色藤蔓。一切绝望被残忍的隔绝在介质外无从发声。 他们是传说中黑夜里的天使，白昼在彼此的影子后面沉沦，从此黎明悄悄消失了方向。 chapterA.梦境之前 远处慢慢亮起的暗色的天，刺耳的鸣笛声划破安静的天界。迎面驶来的黑色轿车将沿路整齐摆放的红色玫瑰碾碎成泥，模糊的记得仿佛是个瓢泼的雨天，七零八落细碎嘈杂的声响后，女孩被七八个笑容虚假的医生护士推搡着拉出车门。她歇斯底里的挣扎着喊身后的爸爸妈妈来带自己回家，而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是一对衣着得体的中年人，他们漠然又恭敬的对着拖拉着自己女儿的医生们礼貌的点头“以后就麻烦各位了。” 那个叫做可可的女孩，因为掐死了自己的妹妹，被父母认为精神失常而送进了城郊的精神病院。影片的开头，她被那些面目狰狞又伪善的医生们架进了牢狱般的屋子，女孩探头从带着栅栏的窗户里向外望，眼睛里满是茫然的单纯和恐惧，灰色的开始都像在字字句句诉说着她是被抛弃在整个世界边缘的孩子。 接下来是女医生笑容和善的鼓励病人们把前一天的梦境画下来。一些绚丽的色彩，一些疯狂的呓语，一些不明踪影的正方形和三角形，一些铺天盖地的黑色羽毛。世界在笔下成了另一番模样。 希望之下无从逃遁的梦魇，纠结在孩子们心头成了源源不断余音寥寥的囚音。没有人会在明明灭灭的暖色调中向你走来温暖的说着“要不要我带你离开？”。只有孩子们指着画中梦境里那些明明灭灭的色彩说着“那是，太阳啊。” 没有人来拯救谁。绝望的逃遁孕育在洪荒的最初。 chapterB.围墙之上的冒险 影片真正的开始是要在可可结识了精神病院里同龄的小悟与卷毛，于是三个孩子决定沿着医院的围墙开始一场大冒险。他们沿着医院的围墙一直向前走，这是游戏唯一的法则。围墙之上。 想要看到更大的世界，尽头也好，边缘也好。没有人会在乎。 两分钟不是很稳的跟拍镜头，背景是蓝得透明的天，女孩可可蹦蹦跳跳的行走于围墙之上，两边呼啸驶过的洒水车，路边贩卖小玩意儿的街摊，以及绿意葱葱的草场，跳动的深蓝的海洋……女孩的视野里他们统统濯上了最最温馨明媚的新奇色彩，背景音乐是跳跃的《Pure world》。轻快的旋律如同孩子们奔跑于阳光之下，翠色的叶子垂下饱满的露水，日光把生命渡得清澈而透明。片断的镜头唯美得让人沉醉，孩子们围墙上奔跑的身影，一切迷惘在此刻同空气绝缘。 当第一次听到唱诗班孩子们的歌声时，可可不由自主地蹲下来小声地跟着哼唱起来。女孩略微沙哑的声音扣着孩子们的轻柔的和声，同样的曲调里细微的出入，没有人分辨这其中谁排斥了谁又是谁孤立了谁。 在大人的道德标准看来，这群孩子被认定是有罪的，于是神父双手合十闭着眼祈求主救赎这两个可怜的孩子，而卷毛和可可此刻在一旁争吵着是谁创造了世界，可可单纯又天真地说是爸爸妈妈，即使他们丢弃了她。 神父的圣经让卷毛沉迷不已。那里面的句子让孩子们深信不移，“世界末日的那一天，一切灵魂都将得到救赎。”相信则灵，于是那个叫嚷着爸爸妈妈是造物主的孩子和那个排斥一切神造论的孩子都心甘情愿的吵嚷着“我相信”。 好吧。我相信。 没有介质将这其中的情感承载，虚无的信仰是希望的支点，无助在那句坚定的“我相信”里扩散出无数层涟漪，四面八方的驱散以为可以波及宇宙的边缘，然而终究还是清清的水痕默默的卷过自己的脚踝，悄悄漫过轻浅的呼吸，窒息般的绝望里没有世界末日的那一天。 孩子们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抬起头就以为可以把透彻的青空都看得明了。可可的那句“等我死了就是世界末日了呀。”唯心主义和个人中心的论调，这是小孩子们虚妄又天真地告白，主观的排斥掉大人世界自己不喜欢的一切，又执拗的相信纯美世界的最初，于是在现实与梦境的摩擦中，没有人告诉她，自己早已是被排斥进世界边缘的孩子。格格不入的小想法没有人愿意理解。没有人将自己从这里解救。 “如果神可以救赎，那么我相信他代替爸爸妈妈创造了这个世界。好吧，我相信。” chapterC.通往世界尽头 世界末日。会有那样一天的吧。在没有其他物体可以寄托自己的无助时，有些信仰就会在时日的积累下扩散成有着足够威力的庞然大物，仿佛轻轻的张一张嘴，便可以吞噬四周蓁蓁的草木。 于是三个孩子结伴去找寻世界末日，像从前的那次大冒险一样。义无反顾。 这无非是寻求自由的征程。孩子们违背医生们定下的规矩，执意沿着围墙寻找世界尽头。围墙之上是自欺欺人的轨道，又像某种将自己和外界联接的纽带，然而孩子们都清楚的，这场寻找只能在围墙之上。 仿佛岩井在这里用了一个巧妙的比喻，围墙是大人们道德规范和为人处事的准则，孩子们被生硬的塞进里面，两边呼啸驶过的洒水车也好，路边贩卖小玩意儿的街摊也好，以及绿意葱葱的草场也好，跳动的深蓝的海洋也好…于是整个世界都只能用围墙之上的视角来看。统一得体的罩上带有距离感的色彩。又好像他们是被微妙的划分在主流社会边缘的孩子，无从和那些周边的花花草草产生任何更加亲密的交集，不高的围墙也足以将他们与身边的一切隔离，只能以自己狭窄的视角望一望虚无缥缈的远方。梦想触不到，世界尽头又太遥远。 旅途中间，卷毛抢来了抓他们的警察身上的手枪，又为可可捡到了草丛中的洋娃娃，三个人在围墙上行走，背景是变化不断的风景。只有小悟一直尾随在两个人的后面小声地念着“手枪真好，洋娃娃真好…”他不停的用木棍撩拨着身边的草丛想找到属于自己的东西，满心欢喜打开被报纸包裹的袋子，看到的却是一直被切掉的人手。孩子惊慌失措的喊叫声划破了天界，那一刻心理最后的防线也被攻破，取而代之的是一整片黑暗里无从逃遁的恐慌。 突如其来的刺激让小悟在围墙上失去了平衡，他终于重重的跌了下来。几秒钟的镜头像是消了音的无声画面。细碎的骨头断裂的声音充溢了整个背景，满身血迹的小悟一次次挣扎着站起。轻快的《Pure world》变奏曲随着他一次次的站起和跌倒响起又消失。他扭曲着身子喃喃的喊着“上围墙，上围墙……” 他始终是怯弱又循规蹈矩的孩子，掉下围墙对于他来说已是破了游戏规则的罪行。他没有可可和卷毛那样棱角分明的性格，他就是那样一直尾随在他们后面，一直小心翼翼的行走在围墙之上又怕回去会被医生们关禁闭。他像某一类怯弱善良又平庸的人，沿着某条被准则规范了的道路随波逐流慌忙的行走，没有目的地然而却妄想改变什么。这其中微妙的落差是日积月累细小的沉埃，终究有一天它们张狂的露出凶恶的嘴脸，才明白遵循往日却依然无法使内心变得麻木。于是就这样毫无反抗的被现实逼进了深渊，迷惘还是绝望？无处可逃。 小悟最终还是没有再次站起。世界浸透在明媚的阳光下，那个寻找世界尽头的孩子终于疲倦的倒下，在虚构的世界末日里长眠不醒。梦中神来救赎。谁？ chapterD.你说的末日会有神来救赎 满世界是瓢泼的雨。迷失在旅途中的可可和卷毛又一次相遇。两个孩子相互坦白自己的过去。他们挣扎着叫嚷着，他们在整个世界的喧嚣里彼此倾诉着自己无法被原谅的罪行。终于那一刻两个孩子像找到了另一个自己。被爱遗弃在世界边缘的孩子们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行走后，在对方温柔的怀抱里寻到了湿湿的温暖。他们彼此原谅，彼此分享着篮子里那些说好走到世界尽头三个人再一起享用的“食物”。他们对着空气说“很好吃呐。” 他们在滂沱的雨中拥吻，青色的苍穹褪色在远处。世界末日的最后一个吻。 当两个孩子走到了海边的灯塔前，脚下已没有路，然而近处的灯塔也依然无法为他们指明来去的脉络。孩子们用手枪射向远处的血红的太阳。天真地以为那会引起一场大爆炸。而太阳依旧在无数嘭嘭的子弹击射后纹丝不动从容不迫地挂在远方，世界末日也没有像料想中那般前来。可可将最后一颗子弹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卷毛抱住倾倒在自己身旁的可可，任由他如何放声的叫喊也依然无法承载他绝望的悲哀。逆光拍摄的镜头，整个世界是纷飞的黑色羽毛，天地间充溢暖色调的落日余晖，暮色残阳在温暖的色彩里苍凉的近乎崩溃。远处是蔚蓝的大海，波涛声此起彼伏。 “我是注定有罪的。那么你的罪就请让我替你偿还。”世界尽头，高高举起的手枪将一切画下潦草的句号。世界末日到来。安静充溢整个视野模糊了海天的轮廓。 chapterE.梦旅人 我承认这是极端绝望又残忍的影片。我承认这是一部被自己概述得很糟糕的影片。我也承认这是自己在描述看到的一切时纠结的再也写不下去只字片语的影片。然而当我看岩井俊二的这部《梦旅人》时，无从排遣的小情绪早已在那些少年们奔跑的身影和他们天真的笑容里被冲得溃不成军。我无法描述遭遇了怎样的洗劫，任由如何努力也无法调理出从容的姿态书写下关于他们的任何中心明确的句子。这是明亮色彩轻快音乐反衬出的最最悲伤的旅程。下一站通向哪里？世界尽头没有方向。 《梦旅人》的原名是《Picnic》,或许那本就是凭空构想的野餐。就像孩子们一直所追寻的和执着相信的，都是虚妄的梦境，这是缭绕在自己小世界里酣畅的梦魇，那些从头顶伸出的虚弱的触角，除了若有似无的撞击几下周围流动的空气外，再无法改变其他。 一直觉得这部影片展现的是青春独有的自我中心的迷惘。孩子们执拗的以为自己的作为会或多或少的影响整个世界，然而终究像失心的疯子般无法将任何的想法吐露。这是一些无望的呐喊和挣扎，如同聋子瞎子般被隔绝在无声无影的世界里，任由心里呼啸驶过风声和飘缈不定的梦境默无声息的缠绕成汹涌的旋涡将自己席卷，然而最后依然无法影响太阳整日整日的西落东升和穹空整日整日的由明转暗再由暗转明。这是无人理解的难过与无法言说的悲哀。 和《莉莉周》的主题相似，同样是青春年少里悲哀的绝望和无从遁形的迷惘。然而影片用了更加鲜明的色彩对比和更加轻快悠然的配乐，以至于我每次听那段“ Pure Word”时都会有一种阳光漏进衣领里暖洋洋的感觉。这和故事本身的阴郁是极其嘲讽的突兀对比，唯美的镜头依然掩盖不了沉重的灰色主题。 这是岩井大叔精心演排的骗局，他狠心的用画面的纯美烘托少年们的无助与绝望。这个曾经说自己嫉妒着一切青春的岩井大叔，他影片中那些细腻的光影效果和色彩明媚的长镜头，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让毫不知情的我们跟着他在那段慌乱又敏感的青葱岁月中跋涉出长长的距离。风卷过背后寥落的残云，吹散了轻浅的脚印里回去的路途。 chapterF.尾音寥寥 我想这是终究会在某一个安静的夜晚引起共鸣的影片。就像在楼道里看到某个接连几天蹲在那里哭泣的女生会啧啧感叹下又不以为然的走过，然而终于也会在某个夜晚，当自己咬着嘴唇躲在被子里落下同样黏热的眼泪时，理解了那样如出一辙的难过。 世界尽头洪荒最初末日之后。这是足够遥远又决绝的词语。然而围墙之上的旅程，或许那是对青春年华最好的诠释。 如果你记得回去的路。我想我会沿着一路高高低低的围墙，带你离开。在夜晚北斗七星明明灭灭的指引下，送你回家。

对岩井俊二来说，重要的不是世界是怎样的，而是感受世界的方式是怎样的。精神病患者拥有融通现实和幻想的能力，存在不再牢固有限，通过呓语般的体验闪烁着、震颤着、流动着。打碎智识直接到达死亡与尽头，痛苦只是纠缠不休的梦中花影，不断飞翔下坠才是迫切的生活。抽象的孩子身上有末日的阴影，他们是人类的潜意识，把自己点燃了挥舞出潦草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