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情

邱刚健与关锦鹏统共合作过五部电影，《地下情》是第二部。虽然不如后来的《胭脂扣》、《阮玲玉》甚或《人在纽约》为人所瞩目，但却是邱刚健本人在四十五年编剧生涯中最为满意的一部作品。《地下情》里有三角恋爱、有血腥凶杀、有警探侦察，但这些元素在本片中堆砌起来时，却彼此稀释了。它绝非类型叙事，其所意在呈现的与其说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不若说是一幅都市疏离群像、一出关于爱欲的惊悚故事——阮贝儿（温碧霞饰）与张树海（梁朝伟饰）在酒吧里意外相识，而后张树海便抛弃女友，与阮贝儿恋爱。接着，他结识了阮贝儿原先的两位舍友：不得志的演员廖玉屏（金燕玲饰）与酒吧歌手赵淑玲（蔡琴饰）。影片前半部分弛缓舒张，但赵淑玲的意外死亡使得此前虚无浪荡的恋爱故事被强烈的忧郁所替代了。而后，警探蓝振强（周润发饰）介入调查，对这三女一男的隐私横加打探。也是因为淑玲的死，张树海才意外出轨了廖玉屏。在尴尬的氛围下，在三位情人送赵淑玲的骨灰回台湾，影片“慢慢变成了双城故事”。影片以警探的病逝为结尾，他对病榻边的张树海说到自己之所以热衷于本案的原因：“我要看着你们浪费自己的生命与感情。”此语一出，又是何其惊悚。

纵观全片，淑玲的死是影片最为显目的分界线。在此之前，充盈于影片之中的是一种脆弱的罗曼蒂克情绪，其间偶尔穿插着尖锐的埋伏。最好的例证是玉屏生日聚会的那一场戏里，众人彼此纵有生疏，但依旧是会相互打趣，可见些许亲昵。淑玲为晚餐煲猪肚鸡汤，邱刚健便有意叫她仔细地描述做猪肚鸡的步骤：洗四次猪肚、用刀刮、将整只鸡塞进猪肚、用针刺破猪肚再缝合。关锦鹏也用极具耐性的镜头注视着她手上的食材：变了形的猪肚与垂着脖子的死鸡，以至于玉屏会在看了一眼后大呼“恐怖！”然而真正让人直接觉察到某种惊悚的，是阮贝儿似笑非笑地看着淑玲，问道：“你有没有堕过胎？”淑玲脸上的笑容即刻消散了。于此，观众才得以意识到之前邱刚健为何要如此细致地交代猪肚鸡的制作步骤——刮猪肚的动作，与堕胎时用手术刀刮子宫壁的程序是何其相似。然而淑玲为谁而堕胎？为何而堕胎？剧本于此悬置不语。淑玲的堕胎成为了无人继续追寻的麦格芬。

然而，在堕胎以外，淑玲还为影片带了第二份麦格芬，即她的被杀。尽管影片用大块血迹以及玉屏惊恐尖叫的长镜头来呈现铺陈淑玲被杀的现场，并且在其死后，影片所营造出来的人情悬崖便轰然断裂了，各人的情绪急转直下，宛若坠崖。但在这短暂的刺激过后，观众很快便淡忘了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女尸。警探在审讯中似乎也只想刺探各人内心的隐秘，而无意追捕凶手，甚至后来还主动与他们讲述了自己的人生际遇——这明显是一种僭越，他超越了“警探”这一职业身份所限定的叙事功能。渐渐地，观众也忘记了去追问淑玲为何而死、凶手又是何人。淑玲开始只存在于人物的对话之中，成了一个名字，成了一种缺席的在场。而正是这种双重悖反的特质使得淑玲成为了游荡于影像文本之间的某种幽灵——“幽灵是介于在场与不在场之间的间质性存在，它具有在现实界无法抓住或触摸但会持续留下印记的特点”。然而，淑玲除了作为一个被频频提及的名字以外，还以另外两种方式存在于叙事时空之中。

首先，警探蓝振强可以被视作是淑玲的替身，是幽灵“还魂”的具身化呈现。蓝振强在淑玲死后方才出现，如果说淑玲的死使得原本的人物结构横空缺了一块，那么蓝振强的出现则顶替了这份空白，使得人物结构重新回到了原先“三角恋爱加上一个旁观者”的平衡状态。这种判断的根据至少有以下三点——其一，在蓝振强第一次与三人共同外出、在街头宿醉的段落中，邱刚健有意写到玉屏在此说道：“今晚淑玲要还魂回来！”仿佛一种刻意的暗示。其二，这种替身关系还从张树海与玉屏回到凶杀现场的段落中也可得以窥见：在目睹了房间内未被清洗的血迹后，玉屏开始哭泣，张树海为了安慰她，便在尸体隔壁的厨房内与她发生了性关系。爱欲与死亡在此达成了奇异的并置。二人四周的墙壁上是淑玲凝结的血迹，房间里随处可见淑玲留下来的物件：衣服、相片、床单……这些印迹赫然昭示着淑玲缺席的在场，此时的摄影机仿佛成了淑玲幽灵的眼睛，而我们只是在替她目睹这一场出轨。突然，张树海停下了自己的动作，定定地看向前方（看向摄影机）。此处的镜头停顿长度容许观众进行各色猜想：他看到了什么？阮贝儿？淑玲尸体的描边？抑或是淑玲留下的其他未被察觉的印迹？然而镜头一转，映入眼中的是蓝振强。蓝振强、淑玲、摄影机窥视的目光，这三者在这个时刻吊诡地达成了三位一体。其三，蓝振强在叙事功能上其实延续了淑玲的任务，即作为“三角恋爱”的置身事外者，对另外三人做出评议，间或倾吐对自己情感生活的慨叹。同时，淑玲与蓝振强共同拥有着一种特质，即对爱情之笃信，而这种“笃信”正是三角恋人所不具备的，这也是他们的恋爱为何如浮萍般虚空、乃至叫人厌倦的原因。在影片最后蓝振强对张树海所说的话中，双方之间的差异与不认同便得以凸显：“我想看你们如何浪费生命与感情。”淑玲孤身赴港，每至思念时，便给爱人录磁带，不可说是不深情。倘若她并未死于非命，倘若她也目睹了这场无人胜利的三角恋爱，她或许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毕竟这并非她所信奉的爱情神话。因而我们便不妨将蓝振强视作是淑玲邀请来的（他也的确是因为淑玲之死才有机会出现于叙事之中）一个替身、一个新的窥视者与评议者、一个被幽灵借来“还魂”的闯入者。

另外，除了以上这种近乎“还魂”的人物结构之外，淑玲的幽灵更以无声的形式游荡于影像文本之中。其中，最为显目的则是在全片的倒数第二场戏：堕胎之后的玉屏与张树海在餐厅交谈，突然有鲜血（人工流产的后遗症）顺着玉屏的小腿流落。鲜血叫我们联想到先前的凶杀现场，而也正是在那个血迹斑斑的屋子里，玉屏才会受孕。血污再一次将爱欲与死亡（淑玲的、婴儿的）贯通在了一起。一方面，可以将此处的鲜血视作是刚被二人扼杀的婴儿的报复与埋怨；一方面，更应该将之阐释为创伤的复现：淑玲的死作为隐秘而深层的创伤，埋伏在玉屏的意识之中，此刻疤口迸裂了，鲜血在此在她心中激起的绝非仅有羞耻、迷惘，更有刺痛。“幽灵指向被压抑的创伤的投射和病症”，淑玲的幽灵再一次浮现了，借由此刻流淌的血污，抚摸着、温柔地诘问着玉屏：何以你也重蹈了我的覆辙？